《依柴扉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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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依柴扉》
只因了他落榜，街上走動的人興奮地叫嚷著，似是逢了多大的喜事。
宋青雲枯坐在屋內，關了門，誰人喊都不理睬。他肚饑難忍，心心念著那流油的蛋黃，直念得兩眼昏花、口齒生津。不用特意嗅，那蛋黃的鹹香就在他的鼻子下飄悠；不用特意嚼，那蛋黃的軟嫩就在他的舌尖上打轉。
愈念愈餓，他摸了摸錢袋，想摸出幾個錢來上街買食吃，卻摸了個空。方才記起，錢袋裏那幾個錢，都給搖槳的船家了。
他急得轉了好幾圈，而後鬼使神差地往母親的房間去了。他推開門，徑直走到鏡臺前，瞥到擺在臺子上的金銀蝴蝶簪，直接捏了放進首飾盒，抱著往外走，不曾留意，房裏的人已經不見了。
他一直走到當鋪裏，仍是誰人喊都不理睬。
當鋪的商人見了宋青雲這般癡呆樣，以為他是傷心過度，再看他抱著的首飾盒，又以為他是來換些錢給母親辦白喜事，便接了東西，還心慈，多給了他幾文錢。
宋青雲握著錢，只覺得蛋黃的香更香，蛋黃的嫩更嫩了。他也只是模樣癡呆了，心裏仍然是清明的，還曉得拿了錢去酒肆。
自他回了縣城，“四舉人”又落榜，成了“五舉人”的事便傳開了，人人都想來看看這窮酸又清高的秀才的笑話。他們先是看他抱著首飾盒往當鋪走，出來後又提著肩急急往酒肆走，紛紛擠眉弄眼，也推搡著跟上。
“客官，要點什麽？”
瞧見宋青雲，酒保提著嗓子吆喝了聲，調子在喉嚨裏彎了十八個彎。在一旁喝酒吃菜的，聽了這吆喝聲，擡頭見到宋青雲和他身後跟著的一群提頭晃腦的人，頓時了然。
宋青雲坐下，點了盤鹹鴨蛋，又要了壺雪酒。酒保端著酒菜和碗筷過來，擺好桌，嗤了聲，嘀咕了句窮狗才。
他置若罔聞，直勾勾地盯著盤子裏被切成兩半、不停流油的鹹鴨蛋，挑了一筷蛋黃。剛放進嘴裏，唇齒間便都是蛋黃的清鹹醇香。他挑著流油的蛋黃，放進嘴裏慢慢磨著，連筷子上的油汁都舔得幹凈。等盤子裏的蛋黃全下了肚，他才滿足地砸了砸嘴。
坐下看熱鬧的人，見他吃得如此有滋有味，瞪大了眼睛，也紛紛要了一盤，卻怎麽也吃不出他那個香。
蛋黃吃完了，宋青雲才倒了杯酒，一飲而盡，又夾起一小塊蛋白，慢慢嚼著。
東巷賣酥餅的，看不慣宋青雲在這小酒肆裝斯文，又念著自己昨日賣點心多賺了些錢，便戳了戳同桌賣瓜果的，讓他去後廚吩咐酒保端一盤燒肉給那蠢秀才，只道是店裏送的。
宋青雲正吃著他的酒，方才罵他窮狗才的酒保，又滿臉堆笑地送上一盤油光透亮的燒肉，說是店裏送的。
他望著薄透如玉的肉片和上面一層泛著油光，金黃酥脆的皮，才想起，自己已經近二十年未吃過肉了。記憶中唯一一次吃肉，還是考童子試的時候，母親切了幾片薄鮮肉，蓋了一層幹菜，蒸了端給他吃的。
那時，靠著遺留的家產，還能勉強度日。
杯中的酒喝盡了，他才夾起一片薄肉，都不敢用力，生怕將凝脂般的肉片夾碎了。一放進嘴裏，肉片就化了，他覺得都還沒嘗出個具體的味兒來，肉片就隨著口水滑下了喉嚨。他又夾了一塊，這次特地用舌頭壓著，防止它再滑下去。
這盤燒肉可真香，只吃了兩片，就覺得胃裏全是這燒肉的香氣了，連方才細嚼慢咽的蛋黃的滋味都給忘了。
東巷賣酥餅的，盯著宋青雲的饞樣，估摸著時機差不多了，便挑眉跟周圍的人示意了番。他站起來咳嗽了聲，而後徑直走到宋青雲桌前，將那一盤燒肉掃到地上，破口大罵。
“好你個狗才！個屁鳥人！你老母屍骨未寒，你不想著給她燒紙念經，好好守孝，倒跑到酒館來喝酒吃肉，尋快活來了！老天爺真該打雷劈死你這個不孝的畜生！”
宋青雲掃了眼地上的盤子碎片和沾了泥土的肉片，又給自己倒了杯酒。他自顧喝著酒，夾著盤子裏剩下的蛋白，未曾擡頭看那賣酥餅的人一眼。
賣酥餅的，見他這等反應，心下有些不痛快。
這屋子的人都等著看笑話，不管是何人的，只要是笑話便好。若是宋青雲不吃他這一套，等人走了，成為笑話的，便是他自己了。
“本就是窮酸的命，還去學那些神仙考舉人！落榜了五次，把‘哭二娘’的命都給搭進去了。你老母怕是知道你又落榜了，想你自視清高，不肯接個活好好過日子，想你沒舉人老爺的命，卻偏有著舉人老爺的脾氣，生生給氣得投河了……”
賣酥餅的說得激動了，沒過腦子，什麽話都罵了出來。
周圍看熱鬧的，瞧見氣氛不對勁兒，便挑著筷子夾菜吃，時不時裝作不經意，往宋青雲和賣酥餅的看幾眼。他們一邊看宋青雲出糗，一邊念著這賣酥餅的也是個二五，連玩笑都不會開。
無論他怎麽羞辱，宋青雲都無動於衷。敢情這賣酥餅的點起來的火，只燒著了他自己一人。他一邊念叨著，一邊想著怎麽給自己找個臺階下，忽然瞥見門口躺著的流浪老狗，便揮手喊了聲。
“畜生！過來吃肉！”
那條老狗正趴在門口曬太陽，聽了賣酥餅的話，回頭看了眼，而後慢吞吞地站起身，慢吞吞地走進來，慢吞吞地舔了舔鼻子，又慢吞吞地嗅了嗅掃落在地的肉片。
賣酥餅的看到老狗不急不慢的樣子，覺得自己丟了面，連這老狗都不聽他的。想得窩火，他便直接擡起腳，重重踢了那老狗一腳。
老狗還未來得及伸出舌頭舔上一口，便被踢昏了腦袋，霎時縮起尾巴，嗚咽著打轉。
宋青雲聽到流浪老狗的嗚咽聲，又低頭看了眼它夾著尾巴團團轉，也不知道逃出去的可憐模樣，曉得自己再不做出反應，這老狗今兒便要被賣酥餅的給虐死了。他放下酒杯，站起身，揮著衣袖，也對老狗吼了聲：“死狗，邊兒上去！”
老狗擡頭望著他，又嗚咽了聲。宋青雲望著它的眼睛，頓時有些不舒服。這老狗，似是知道他要幹什麽。
“死狗！邊兒上去！別掃了我喝酒吃肉的興致！”
宋青雲一邊說，一邊擡腳貼著老狗瘦骨嶙峋的身子，將它往外推，一直推著走到酒肆門外，直罵得它夾著尾巴往西邊去了，才放下心來。因了這動靜，酒肆外看熱鬧的人愈來愈多。他知道，今兒若不讓那賣酥餅的和這些看熱鬧的心裏痛快了，怕是不依不饒，沒完沒了。
他甩了甩衣袖，又進了酒肆，掃了眼地上沾了塵土的肉片，昂首罵道：“區區一個畜生，也配搶我這個舉人的肉吃！算個鳥屁東西！”
他罵得咬牙切齒，紅了脖子，暴了青筋，而後鐵著臉，蹲下身，拾起地上沾了灰塵的肉片往嘴裏塞。
方才坐在桌前吃，是肉直接往肚裏滑，來不及識滋味；現在蹲在地上吃，是慌亂囫圇吞下，不忍識滋味。
賣酥餅的，瞧見宋青雲這等反應，呆楞片刻，而後大驚小怪地拍手叫喊道：“他吃那老狗都不肯吃的臟肉！他還稱自個兒舉人！這個蠢秀才瘋了！這個蠢秀才終於瘋了！”
他篤定宋青雲發了瘋，一邊拍手稱快，一邊竭力喊叫，好似這清高秀才依人所願發了瘋、蹲在地上學狗吃肉的舉動，是他精心安排的一般。
看熱鬧的，圍成一圈兒，都伸長了脖子看著，直覺這個玩笑開得過癮。從後廚跑出來的屠夫，望不見宋青雲趴在地上吃肉的情景，好生懊惱。他只看得前面一群人擠擠攘攘的，個個提著脖子，捏著烏黑發亮的刀，生生忍住了將他們的脖子當成鴨脖子砍下的沖動。
宋青雲塞下最後一片肉時，肉裏夾了一小塊碎瓷片，刮到了舌頭。他趕忙連肉帶碎瓷片，呸在那賣酥餅的人鞋子上。
發瘋？你們才瘋了！不過是看你們如此費盡心力羞辱我，實在可憐得緊，我才拉下臉來，陪你們玩玩兒罷了！他心裏念著，又吐了口血水，而後直起身，拿過桌上的酒壺，直接對著壺嘴將雪酒喝盡了，將酒壺摔在地上，推開人群，憤然離去。
酒保被擠在人群後，見人走了，急忙踮著腳喊道：“五舉人，你的酒菜錢還沒付呢！”
宋青雲未曾回頭，高昂著腦袋，輕蔑地喊道：“你跟畜生要什麽酒菜錢！”
語畢，他又往地上吐了口血水。舌頭被碎瓷片刮破，加之喝了酒，疼得都麻木了。
那些人聽到這蠢秀才將自己比作畜生，笑得更是歡快了。不過區區一頓酒肉錢，笑話看得痛快了的看客，自然有願意幫他付的。
宋青雲走幾步便要吐一口血水，最後整條舌頭都麻木了，只知道血一直流，不時還從嘴角漏出來些。他腦袋昏沈，踉蹌地在走在街上，擦肩撞到了一頂轎子。
“做什麽！屎糊眼了？！”
宋青雲瞥了瞥擡著轎子的轎夫，往地上呸了一口血水。轎夫見他這模樣，未敢再出聲。正僵持著，一只纖細的小手突然伸出轎子，將折疊好的香帕扔進宋青雲懷裏，在轎子裏低低說了聲“走吧”。
聞言，轎夫不再看他，擡著轎子繼續往前走。
他捏緊了還帶著體溫的香帕，藏進了袖子，裝作什麽也未發生，邊走邊吐回了家。
回家的路，宋青雲楞是走了一下午，直走到天黑。彼時，他還未真正接受母親已經去世了的消息。縱使被人提醒，縱使被人指著鼻子辱罵，他的心，也無絲毫波動。
許是喝了酒，醉得不清，認不得回家的路了。他又繞了兩圈，才走到自己家門前。
天色已晚，無星無月，只有寒涼的夜風和草叢裏悠長的蟲鳴。
昏頭昏腦繞了一下午的路，宋青雲累急了，倚著門，喘著氣。張嘴呼出渾濁的熱氣，寒涼的秋風順勢吹進體內。他打了個冷顫，放了個酒氣和夜風相雜的屁，才稍微清醒了些。
他倚著柴扉，愁苦地思著，過會兒進了屋，該如何與母親交代又落榜的事。他認真思量了許久，斟酌好措辭，在鼓起勇氣推門進屋的時候，又想到，此時夜已深，母親早該睡下了。
宋青雲揉著“咕嚕咕嚕”喊叫的肚子，又放了個屁，腳步發虛地推開木門。他擡頭望著屋內黑燈瞎火的光景，甩了甩腦袋，才後知後覺，母親已經不在了。他站在原地，先是扶著額頭松了口氣，念著可以不用絞盡腦汁想借口。頃刻反應過來，一下子癱軟在地，擡手連連甩了自己好幾個巴掌。
他坐在地上，敲打著失去知覺的兩條腿，倚著門，哀嚎起來。
“娘誒！娘誒！我不孝！老天真該劈死我這個喝酒吃肉，只顧自己痛快的畜生！我苦命的娘誒！兒不孝，不孝！娘誒……”
停歇在院內樹上打盹的相思鳥，被他淒厲的哀嚎聲嚇得，撲棱著翅膀向上刺入黑夜，消失不見。
宋青雲哭得五臟六腑攪成一團，他捶打著肚子，手撐著地，將吃進肚的酒肉全吐了出來。舌頭上的口子又撕裂開，嘔吐物的黏液滲進口子，疼得他撕心裂肺。
“娘誒，黃泉之路好生走，勿念我這個不孝子，你放心去吧！”
吼完這一句，宋青雲直接從嗓子眼兒裏咳出一團血。他喪魂落魄地倚著柴扉，哀痛地念著，母親走了。
自此，他孑然一身，無所依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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愈念愈餓，他摸了摸錢袋，想摸出幾個錢來上街買食吃，卻摸了個空。方才記起，錢袋裏那幾個錢，都給搖槳的船家了。
他急得轉了好幾圈，而後鬼使神差地往母親的房間去了。他推開門，徑直走到鏡臺前，瞥到擺在臺子上的金銀蝴蝶簪，直接捏了放進首飾盒，抱著往外走，不曾留意，房裏的人已經不見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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自他回了縣城，“四舉人”又落榜，成了“五舉人”的事便傳開了，人人都想來看看這窮酸又清高的秀才的笑話。他們先是看他抱著首飾盒往當鋪走，出來後又提著肩急急往酒肆走，紛紛擠眉弄眼，也推搡著跟上。
“客官，要點什麽？”
瞧見宋青雲，酒保提著嗓子吆喝了聲，調子在喉嚨裏彎了十八個彎。在一旁喝酒吃菜的，聽了這吆喝聲，擡頭見到宋青雲和他身後跟著的一群提頭晃腦的人，頓時了然。
宋青雲坐下，點了盤鹹鴨蛋，又要了壺雪酒。酒保端著酒菜和碗筷過來，擺好桌，嗤了聲，嘀咕了句窮狗才。
他置若罔聞，直勾勾地盯著盤子裏被切成兩半、不停流油的鹹鴨蛋，挑了一筷蛋黃。剛放進嘴裏，唇齒間便都是蛋黃的清鹹醇香。他挑著流油的蛋黃，放進嘴裏慢慢磨著，連筷子上的油汁都舔得幹凈。等盤子裏的蛋黃全下了肚，他才滿足地砸了砸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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蛋黃吃完了，宋青雲才倒了杯酒，一飲而盡，又夾起一小塊蛋白，慢慢嚼著。
東巷賣酥餅的，看不慣宋青雲在這小酒肆裝斯文，又念著自己昨日賣點心多賺了些錢，便戳了戳同桌賣瓜果的，讓他去後廚吩咐酒保端一盤燒肉給那蠢秀才，只道是店裏送的。
宋青雲正吃著他的酒，方才罵他窮狗才的酒保，又滿臉堆笑地送上一盤油光透亮的燒肉，說是店裏送的。
他望著薄透如玉的肉片和上面一層泛著油光，金黃酥脆的皮，才想起，自己已經近二十年未吃過肉了。記憶中唯一一次吃肉，還是考童子試的時候，母親切了幾片薄鮮肉，蓋了一層幹菜，蒸了端給他吃的。
那時，靠著遺留的家產，還能勉強度日。
杯中的酒喝盡了，他才夾起一片薄肉，都不敢用力，生怕將凝脂般的肉片夾碎了。一放進嘴裏，肉片就化了，他覺得都還沒嘗出個具體的味兒來，肉片就隨著口水滑下了喉嚨。他又夾了一塊，這次特地用舌頭壓著，防止它再滑下去。
這盤燒肉可真香，只吃了兩片，就覺得胃裏全是這燒肉的香氣了，連方才細嚼慢咽的蛋黃的滋味都給忘了。
東巷賣酥餅的，盯著宋青雲的饞樣，估摸著時機差不多了，便挑眉跟周圍的人示意了番。他站起來咳嗽了聲，而後徑直走到宋青雲桌前，將那一盤燒肉掃到地上，破口大罵。
“好你個狗才！個屁鳥人！你老母屍骨未寒，你不想著給她燒紙念經，好好守孝，倒跑到酒館來喝酒吃肉，尋快活來了！老天爺真該打雷劈死你這個不孝的畜生！”
宋青雲掃了眼地上的盤子碎片和沾了泥土的肉片，又給自己倒了杯酒。他自顧喝著酒，夾著盤子裏剩下的蛋白，未曾擡頭看那賣酥餅的人一眼。
賣酥餅的，見他這等反應，心下有些不痛快。
這屋子的人都等著看笑話，不管是何人的，只要是笑話便好。若是宋青雲不吃他這一套，等人走了，成為笑話的，便是他自己了。
“本就是窮酸的命，還去學那些神仙考舉人！落榜了五次，把‘哭二娘’的命都給搭進去了。你老母怕是知道你又落榜了，想你自視清高，不肯接個活好好過日子，想你沒舉人老爺的命，卻偏有著舉人老爺的脾氣，生生給氣得投河了……”
賣酥餅的說得激動了，沒過腦子，什麽話都罵了出來。
周圍看熱鬧的，瞧見氣氛不對勁兒，便挑著筷子夾菜吃，時不時裝作不經意，往宋青雲和賣酥餅的看幾眼。他們一邊看宋青雲出糗，一邊念著這賣酥餅的也是個二五，連玩笑都不會開。
無論他怎麽羞辱，宋青雲都無動於衷。敢情這賣酥餅的點起來的火，只燒著了他自己一人。他一邊念叨著，一邊想著怎麽給自己找個臺階下，忽然瞥見門口躺著的流浪老狗，便揮手喊了聲。
“畜生！過來吃肉！”
那條老狗正趴在門口曬太陽，聽了賣酥餅的話，回頭看了眼，而後慢吞吞地站起身，慢吞吞地走進來，慢吞吞地舔了舔鼻子，又慢吞吞地嗅了嗅掃落在地的肉片。
賣酥餅的看到老狗不急不慢的樣子，覺得自己丟了面，連這老狗都不聽他的。想得窩火，他便直接擡起腳，重重踢了那老狗一腳。
老狗還未來得及伸出舌頭舔上一口，便被踢昏了腦袋，霎時縮起尾巴，嗚咽著打轉。
宋青雲聽到流浪老狗的嗚咽聲，又低頭看了眼它夾著尾巴團團轉，也不知道逃出去的可憐模樣，曉得自己再不做出反應，這老狗今兒便要被賣酥餅的給虐死了。他放下酒杯，站起身，揮著衣袖，也對老狗吼了聲：“死狗，邊兒上去！”
老狗擡頭望著他，又嗚咽了聲。宋青雲望著它的眼睛，頓時有些不舒服。這老狗，似是知道他要幹什麽。
“死狗！邊兒上去！別掃了我喝酒吃肉的興致！”
宋青雲一邊說，一邊擡腳貼著老狗瘦骨嶙峋的身子，將它往外推，一直推著走到酒肆門外，直罵得它夾著尾巴往西邊去了，才放下心來。因了這動靜，酒肆外看熱鬧的人愈來愈多。他知道，今兒若不讓那賣酥餅的和這些看熱鬧的心裏痛快了，怕是不依不饒，沒完沒了。
他甩了甩衣袖，又進了酒肆，掃了眼地上沾了塵土的肉片，昂首罵道：“區區一個畜生，也配搶我這個舉人的肉吃！算個鳥屁東西！”
他罵得咬牙切齒，紅了脖子，暴了青筋，而後鐵著臉，蹲下身，拾起地上沾了灰塵的肉片往嘴裏塞。
方才坐在桌前吃，是肉直接往肚裏滑，來不及識滋味；現在蹲在地上吃，是慌亂囫圇吞下，不忍識滋味。
賣酥餅的，瞧見宋青雲這等反應，呆楞片刻，而後大驚小怪地拍手叫喊道：“他吃那老狗都不肯吃的臟肉！他還稱自個兒舉人！這個蠢秀才瘋了！這個蠢秀才終於瘋了！”
他篤定宋青雲發了瘋，一邊拍手稱快，一邊竭力喊叫，好似這清高秀才依人所願發了瘋、蹲在地上學狗吃肉的舉動，是他精心安排的一般。
看熱鬧的，圍成一圈兒，都伸長了脖子看著，直覺這個玩笑開得過癮。從後廚跑出來的屠夫，望不見宋青雲趴在地上吃肉的情景，好生懊惱。他只看得前面一群人擠擠攘攘的，個個提著脖子，捏著烏黑發亮的刀，生生忍住了將他們的脖子當成鴨脖子砍下的沖動。
宋青雲塞下最後一片肉時，肉裏夾了一小塊碎瓷片，刮到了舌頭。他趕忙連肉帶碎瓷片，呸在那賣酥餅的人鞋子上。
發瘋？你們才瘋了！不過是看你們如此費盡心力羞辱我，實在可憐得緊，我才拉下臉來，陪你們玩玩兒罷了！他心裏念著，又吐了口血水，而後直起身，拿過桌上的酒壺，直接對著壺嘴將雪酒喝盡了，將酒壺摔在地上，推開人群，憤然離去。
酒保被擠在人群後，見人走了，急忙踮著腳喊道：“五舉人，你的酒菜錢還沒付呢！”
宋青雲未曾回頭，高昂著腦袋，輕蔑地喊道：“你跟畜生要什麽酒菜錢！”
語畢，他又往地上吐了口血水。舌頭被碎瓷片刮破，加之喝了酒，疼得都麻木了。
那些人聽到這蠢秀才將自己比作畜生，笑得更是歡快了。不過區區一頓酒肉錢，笑話看得痛快了的看客，自然有願意幫他付的。
宋青雲走幾步便要吐一口血水，最後整條舌頭都麻木了，只知道血一直流，不時還從嘴角漏出來些。他腦袋昏沈，踉蹌地在走在街上，擦肩撞到了一頂轎子。
“做什麽！屎糊眼了？！”
宋青雲瞥了瞥擡著轎子的轎夫，往地上呸了一口血水。轎夫見他這模樣，未敢再出聲。正僵持著，一只纖細的小手突然伸出轎子，將折疊好的香帕扔進宋青雲懷裏，在轎子裏低低說了聲“走吧”。
聞言，轎夫不再看他，擡著轎子繼續往前走。
他捏緊了還帶著體溫的香帕，藏進了袖子，裝作什麽也未發生，邊走邊吐回了家。
回家的路，宋青雲楞是走了一下午，直走到天黑。彼時，他還未真正接受母親已經去世了的消息。縱使被人提醒，縱使被人指著鼻子辱罵，他的心，也無絲毫波動。
許是喝了酒，醉得不清，認不得回家的路了。他又繞了兩圈，才走到自己家門前。
天色已晚，無星無月，只有寒涼的夜風和草叢裏悠長的蟲鳴。
昏頭昏腦繞了一下午的路，宋青雲累急了，倚著門，喘著氣。張嘴呼出渾濁的熱氣，寒涼的秋風順勢吹進體內。他打了個冷顫，放了個酒氣和夜風相雜的屁，才稍微清醒了些。
他倚著柴扉，愁苦地思著，過會兒進了屋，該如何與母親交代又落榜的事。他認真思量了許久，斟酌好措辭，在鼓起勇氣推門進屋的時候，又想到，此時夜已深，母親早該睡下了。
宋青雲揉著“咕嚕咕嚕”喊叫的肚子，又放了個屁，腳步發虛地推開木門。他擡頭望著屋內黑燈瞎火的光景，甩了甩腦袋，才後知後覺，母親已經不在了。他站在原地，先是扶著額頭松了口氣，念著可以不用絞盡腦汁想借口。頃刻反應過來，一下子癱軟在地，擡手連連甩了自己好幾個巴掌。
他坐在地上，敲打著失去知覺的兩條腿，倚著門，哀嚎起來。
“娘誒！娘誒！我不孝！老天真該劈死我這個喝酒吃肉，只顧自己痛快的畜生！我苦命的娘誒！兒不孝，不孝！娘誒……”
停歇在院內樹上打盹的相思鳥，被他淒厲的哀嚎聲嚇得，撲棱著翅膀向上刺入黑夜，消失不見。
宋青雲哭得五臟六腑攪成一團，他捶打著肚子，手撐著地，將吃進肚的酒肉全吐了出來。舌頭上的口子又撕裂開，嘔吐物的黏液滲進口子，疼得他撕心裂肺。
“娘誒，黃泉之路好生走，勿念我這個不孝子，你放心去吧！”
吼完這一句，宋青雲直接從嗓子眼兒裏咳出一團血。他喪魂落魄地倚著柴扉，哀痛地念著，母親走了。
自此，他孑然一身，無所依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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